我生命中最早的一段记忆是关于大海的:我站在海滩上,远处的大海中有一条小舢板,正在一点点远去,母亲就坐在那舢板上,我含着眼泪大喊大叫,一边奔向海里去。心中最清晰的感觉,是一种被遗弃的恐惧。
那里是胶州湾边的一片海滩,附近的渔村背山面海,村民渔耕兼作。我母亲就出生在那里,那一年带着我们兄妹四个住姥姥家。离开的时候天气炎热,我们需要到安子码头乘船到青岛,再换乘火车。
从山里的小渔村通往安子码头的路很远,又不好走。正巧村里有一条渔船要去青岛,可以捎带我们直接过去。村边的海岸是一线浅滩,大家只能涉水登上一条小舢板,再由舢板分批送到渔船上去,窄小的舢板每一次只能运载三两个人。
当时肯定还有别人同行,我看见母亲和他们上了舢板,慢慢摇向远处的渔船。被亲人抛弃的恐惧使我拼命喊叫,哭嚎着,挣脱开拉我的手,向着海中奔去。我清楚地记得眼前那些海水的颜色,一种浅浅的灰绿色,很清亮,而且越来越深,很快就没过我的膝头,暖暖地光闪闪地漾动着。岸边和舢板上的人一齐向我大喊,要我站着别动。我停不下来,面前的海水让我恐惧,但停下来是更大的恐惧,我别无选择。
我的鲁莽和决绝让大家害怕,舢板只好折返,下来一个人,把我换了上去。我终于安静下来,顺利爬上木制的渔船。那时候天气很热,至今我还记得烈日下的渔船上那一股腥气,混合着强烈的桐油的气味。
到青岛之后我们拍过一张照片,现在还能看到。照片上除了母亲和我们四个孩子,还有姥娘、母亲的二婶和她的一个女儿。这位二婶我们称为二姥娘,住在小港附近,我们每次路过青岛,总要在他们家里落脚。照片上,我穿着一件短袖的条纹衫和一条背带短裤,站在两位老人中间。
青岛给了我关于城市的最初的、最顽固的记忆:老旧的楼房,马路起伏,路边有许多的陡陡的台阶。后来每到一个新的城市,我总是不自觉地把它与记忆最深处的城市模板进行比对,结果当然总是失望。
从那以后直到今天,我再没有去过记忆最初的那一片海滩,它的位置就在海底隧道黄岛出口附近,如今大概已经变成船厂的码头了。
2009年,当我开始构思写作《青岛旧事》时,很自然地把这一片海滩和附近的小渔村设想为武振庭的故乡,这个不需要思量,不需要选择,而且我也没有选择。
最初的写作非常顺利,写到鸿运膏局大火的时候,已经有二十万字左右,故事也算相对完整。我试着询问了两家出版社,回复说不太看好这一类题材的小说。这让我大受打击,开始其它书稿的写作,中间断断续续地回去修饰过几次,自己也感觉不满意。
2014年,青岛黄岛区残联为了扶持我的写作,帮助我成立了于左文学工作室。当时我的兴趣主要集中在历史文化方面,他们希望我的写作能够更贴近现实一些,最好能写一写本地的故事,他们会在小说的出版上提供必要的帮助。于是我又找出《青岛旧事》,从新构思整个故事,对已经完成的部分做了大幅的删减,小说的核心人物变成武佳桃,最后结束于青岛解放前夕的混沌时刻。
从整体上看,小说从德、日青岛之战开始,先后经历德占、日占、北洋政府、国民政府、第二次日占、国民政府等阶段。不到半个世纪,一个城市竟然七易其主,城头变幻大王旗,这样频繁的变化是十分罕见的。
变化带来戏剧性,每一次剧变,意味着无数人、无数家庭的生死聚散,意味着权力、地位的巨大变化,财富的流动和重新组合。所以,写作《青岛旧事》不用担心缺乏戏剧性,应该关注的是如何处理这些戏剧性,不牵强生硬、不耸动虚假。
德日青岛战争开始的时间是1914年冬天,我把小说完成稿寄给出版社的时候,已经是2014年的秋天,距离德日战争正好一百年。这实在是一个巧合,令人非常感慨的巧合。
一百年的时间,放到整个中国历史的大背景上看,只能算是匆匆一刻。但是,放到青岛这个城市、放到这个城市的寻常百姓身上,却又是那么漫长。漫长的岁月里充满了悲辛欢喜,充满了梦想与幻灭,充满了爱欲、伤害、仇恨和宽恕,充满了细腻充盈的生活细节,而这一切构成了一个个生命个体的全部。
涛生云灭百年间,青岛这个城市一次一次从荒城颓壁走向繁华,证明它的生命力是顽强的,坚韧的,原因其实很简单:这个城市肌体的基本细胞是胶州湾边千千万万的人民大众,勤劳、善良、节俭、沉默。我的祖辈父辈是他们中的一分子,我因此熟悉他们的一切,熟悉他们的脾性,他们立身处世的原则。写作他们的故事,虽然岁月遥远,在我并没有很大的隔膜。
青岛是一个有故事的城市,或者更恰当地说,是一个应该有故事的城市,我始终坚信这一点。作为生活在这个城市的一名写作者,我会用自己的方式来叙述这些故事,希望我能做得好一些。
(《青岛故事》,于左著,东方出版社2016年版)
• 于左,祖籍山东胶南,1989年毕业于南开大学图书馆学系(现商学院信息资源管理系),1996年开始文学创作,已出版(/发表)文学作品20余部(/篇)。为了给母亲写一本能让她看懂的“书”,他开始构思并于2009年起创作《青岛旧事》,2014年秋完稿,2016年5月正式出版。他期望出版后能够拍摄成影视剧,让他年事已高的父母读懂他的“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