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刘泽华师交往琐忆


(文 陈德弟)58日,恩师刘泽华先生与世长辞,噩耗传来,悲痛不已,食不甘味,浮想联翩,我登堂就教、入室受业于先生之往事,涌上心头,一幕幕重又出现。

19789月,我考入南开大学历史系,当时,先生在史学界名望与日俱增,每发宏文,犹如炸弹,引爆学界,常引争鸣,我这个青年学子,远远望着先生,除了敬佩,还是敬佩。大学二、三年级时,我连着选了先生两门课,一门“秦汉史”,一门“先秦政治思想史”,那时,我尚不懂如何研究历史,只觉得先生的课很有特点,不照本宣科,讲到先生认为可以“多讲几句”之处时,比如对秦始皇的暴政、汉高祖的粗鄙、帝王下“罪己诏”的真实思想、儒家的虚伪、法家的冷峻,等等,议论一番,鞭辟入里,评论深刻,有思想,有见解,给人启发,让人思考,我和大家都很有收获。

当时,我正在犹豫研究哪段历史和主攻什么科目作为自己终生研究的目标,想听听先生高见,于是跑到先生家里求教,先生很热情地接待了我,让我坐下,耐心对我说,研究哪段历史、在何种科目上用功,只要有决心、持之以恒,都能取得成就。我又问,秦汉史自古至今,有那么多人研究,写了如此多的著作和论文,还有研究空间吗?先生说有的,随着社会的发展和时间的变化,人们对历史的认识也会变化,即对历史再认识,这就是史学魅力所在。那天,先生对我讲了许多,讲了史料的重要性,讲了自己研究历史的思路和方法等等,很有长者风范,最后,我表示愿意和先生学习秦汉史,先生很高兴,就让我当了他的课代表,从此以后,我和先生有了较多的接触。

自从我当了先生的课代表,每隔一段时间,我就到先生家里汇报读书、学习情况,请教平日记下的疑惑问题,先生每次都微笑着耐心聆听,先让我谈观点,然后他再掰开揉碎地释疑解惑,先生的循循指导,令我感到很温馨,学业长进很快,我的学年论文《西汉州刺史研究》是在先生指导下完成的,从选题、检索史料,到拟写大纲、遣词用句、组段成文,先生一直给予耐心指导,经过这次亲自实践,自己在撰写论文方面有了很大提高。

先生很愿意和年轻人接触,名望虽隆,但没有大学者的架子,呼我们为“学术小朋友”。一天,我与先生讲,有几位同学希望先生做一次课下辅导,先生很痛快就答应了,让我安排时间、场地,然后通知他,几天之后,先生就准备妥当了。记得是在1980年深秋一个晚饭后,天已有寒意,我们在主楼一间教室里,静候先生,先生到来,大家围坐其身旁,先生从上衣口袋中掏出一个笔记簿,看了看,然后宏观、微观、史学理论、具体个案,讲了一番话,用今天的话说,都是干货,我们似懂非懂。之后,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轮番向先生“发难”,多为当时热点问题,例如,问先生如何看待“影射史学”问题,人类社会发展究竟有无规律,是什么力量推动社会向前发展的,您怎么“想”出来的“在中国,王权支配社会”,文献记载是否真实等等。我感觉,先生把古代社会都装入脑子里了,古今中外的历史与现实,他一直上下求索,横向比较,他即是史学家又是哲人,更有强烈的现实关怀,他学问博洽,似乎对这问题都曾思考过,不加思索或从哲学角度解答,或从史学上释疑,或从现实中解惑,一一仔细回答我们的问题,师生之间,畅所欲言,妙趣横生。结束时,我和大家都受益良多,有个同学说,今晚辅导比上一学期的课还有收获。  

先生潜心究学,用功勤苦,抄写几万张史料卡片,是其立论的坚实基础,所以才有鸿篇巨著不断面世,才有“刘泽华学派”、“王权主义学派”之称。曾有一时,先生积劳成疾,心率过缓,经常服药,但依然坚持为我们授课,同学们感激之余,劝先生多加休息,先生说,一给你们上课,我的病就好了。有时,先生实在上不了课,就通知我,我再转告大家。

我毕业后留校任教。先生每有新著出版,便赠与我。上世纪90年代中期,我已获得副高职称,迫于时势,准备报考先生的博士生,先生闻知后告诉我,从现在起,你就和我的博士们一起听课,我感动不已。先生为了便于查书助讲,有时在家授课,我们挤坐一起,很方便交流切磋,先生先讲一个专题,之后,我和七、八位博士围绕先生所讲专题进行讨论,先生不时插话,或点评某生观点,或询问某生主张之史料依据,潜移默化中,我们便提高了学术研究水平。翌年,我考上了先生的博士,先生很高兴,为我设计了长远研究计划。天有不测风云,一学期下来后,我突患美尼尔综合症,并频繁发作,痛苦不堪,迫不得已,只得中断学习。先生知道后,安慰我,鼓励我,告诉我病愈后,随时可以找他切磋学术,闻听此言,我眼睛湿润了。

先生大度谦虚,人品好,人缘好,有气节,有风骨,一生追求真理,践行着为《中国研究生》杂志的寄语:学术思维要有“四独”精神:独立思考,独立判断,独立选择,独立见解。他对古代犬儒嗤之以鼻,对今日“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很是不屑,他在自己的著作介绍自己之处,一定写上他的系主任是真正民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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