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报:幸有斯人慰寂寥——悼恩师刘泽华先生


作者:熊培云 ( 原载《今晚报》20180510日 第9

  几天前,刘泽华先生的女儿刘琰姐和我说老头儿进入弥留阶段了。只是偶尔醒来,没多久就又睡过去了。姐姐接着说:“给老头从信箱里发几个字,看邮箱里有没有信是他坐在电脑前的唯一动力,也是他能对自己有信心的唯一鼓励,别写悲伤的话。”

  我立即停下手里的事情,给先生写了封信。抱憾的是,姐在先生醒过来时问我要不要发视频,我说信马上写完,稍等五分钟。而没过几分钟,在我准备视频时,姐姐说先生又睡过去了。

  “这世界仅有正义是不够的,还要有美”。在信里我和先生谈到最近我在西欧、东欧、南欧的旅行,走访二十几家美术馆的事情。

  亲爱的老头,您此刻卧于病榻,而且师母和姐姐们对您关怀备至,我知道您心中一定还有周游世界的梦想。我特别和您提到这次旅行,是希望您能够为此感到宽慰。您桃李天下,像我这样一个农家子弟,在念大学时得到了您的恩惠,从此逢山开路,遇水搭桥,路也越走越宽。但愿我所看到的,也是您希望看到的。我愿以我的躯体代您去见证。当我行走在雅典卫城的断壁残垣上,或者坐船去爱琴海上的某个岛屿时,一切亦如您亲临……(节选)

  前年1215日,在天津,我带了一本诗集去医院送给先生。先生在里间就餐时,突然听到他喊了起来,吓了我和何平兄一跳。当时先生身体已经非常虚弱,没想到他竟然发出了那么大的声音。

  先生没有吃饭,反倒是兀自看起书来。书当时并没有拆开,先生只读了印在封底的《一代人》:

  在自己的祖国

  寻找祖国

  在祖先的土地

  流浪四方

  只有哄堂大笑

  没有热泪盈眶

  手无寸铁的人

  学会了铁石心肠

  先生不停地与何平兄唠叨,说这诗如何如何好,让我一时不知所措,更惊叹于他的生命像是被重新点燃一般。先生一生也是一个精神上的流浪者,晚年更往来于中美两国之间。相较“铁石心肠”,我在先生及其周遭所看到的多是人世间的至爱至诚。

  先生于我有知遇之恩。与先生相识是我在南开大学读历史系本科的时候。大概是二年级的某天,我冒昧地闯到了先生位于南开园北村的家里,并且带了一本自己写的旧体诗稿。此前我们素不相识,我只听闻他曾经做了一件很有风骨的事情。先生虽然没有直接给我授过课,但因这一次的拜访,我也从此是先生的入室弟子了。

  回想过去二十余年,凡与先生相处,我们总是有讨论不完的话题。而主题无外乎两个:一是知识学理的探讨,二是中国命运的忧思。师母爱惜先生身体,通常只允许我下午三点过去聊一个小时,而先生却总是兴致盎然,有时阻挡不了先生的热情,师母就让我们聊到晚上,一起在家吃饺子。2013年年初,我周游美国,还特别去看望在西雅图的先生。回想那次印象最深的是我们一老一少,走在一片原始森林里,那时先生身体还算硬朗,拄着一条木棍漫步。

  先生主治先秦史和中国古代政治思想史,一生提倡学术自由与思想自由,早在八十年代便提出除对象外,争鸣不应有前提。对学生也从不苛求,有的更多是欣赏与鼓励。作为成长于旧时代的文人,先生偶尔也会批评我少了点斗争精神。当然先生也知道我的秉性,所以并不真正责备。

  和许多师友一样,先生弥留世间的这几日,我也在随时留意先生的病情。我刚参加完一个活动,看到刘泽华先生的女儿在微信上发布恩师离世的消息。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依旧难免在众人面前掩面而泣。如今之我早不是轻易流泪的人了。然而几年来,唯独知道先生的病情后,就免不了泪眼婆娑。

  姐姐说,先生是在美国太平洋时间201858028分在西雅图走的。这是怎样的一个赤子与学人啊。几年来一直悬着的心,由动荡终于变成了空空荡荡。

  很快我抑制住了眼泪,差不多可以镇定自若、谈笑风生了,和朋友继续聊着有关这个世界的点点滴滴。我知道那是先生乐意我做的,而不是徒自伤悲。就像每次在知识殿堂见到先生时,怀着赤子之心,互相倾听与辩论。

  人终究不只是一具皮囊。一个人只要被人思念,他是永远不会真正离开这个世界的。

  看到宁宗一先生在微信中说:“宁宗一永远与泽华老弟共魂魄。”我就在想——人啊,这么伟大的生灵,怎么可能离去?我真的不相信。

  自序幕拉开,人生就是一场漫长的告别。在西雅图的春天里,愿先生此番睡去,只为了在另一个世界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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