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岳兵
方克立先生逝世四周年了。翻阅新出版的七卷《方克立论著集》(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23年出版,以下引文只注卷数和页码,如Ⅴ1,即为第五卷第1页),字里行间,先生的音容笑貌不时浮现。七卷(中国哲学史上的知行观、中国哲学论稿、现代新儒学研究、马魂中体西用、忆往与教育、序跋·书评、书信·附录)之中,第五卷《忆往与教育》和第七卷《书信》对于了解作为教育家的方先生,是极为珍贵的资料。方先生从来不把自己作为教育家,他的自我定位是“一生的主要工作是当教师”,“要给教学工作与学术研究排位的话,还是要把教书育人放在第一位。”(Ⅴ439)在教师和学者之间,他不仅更重视自己的教师身份,而且也更认同自己的教师工作。方先生甚至说过“把自己主要定位为一名教师,而不是一个很成功的学者”(Ⅶ197)。当然,这是一种自谦。这种自谦,我们或许可以理解为,与学术思想相比,方先生更看重自己的教育思想。不管是作为教育家,还是教师,教育思想是方先生思想中极为重要的组成部分。
方先生的教育思想,内容很丰富。比如教师论、研究生的教育和管理等方面的论述,都是他自己从事教学和教育管理方面的经验总结。方先生的学生和接受过方先生教诲的青年很多,每人可能有不同的体会和理解,我感受最深的,还是方先生在如何做人、如何做学问以及如何处理做学问与做人的关系方面的教诲。2007年方先生在回忆自己的教学生涯时谈到,“对于在读研究生,20多年前我就明确提出了‘学行并重,德业双修’的要求,并以‘平实’二字作为做人、做学问、写文章的基本经验传授给他们。”(Ⅴ409)“学行并重,德业双修”和“平实”是方先生反复强调的,后来,方先生有特别强调“三分学问,七分做人”,这些教诲看似简单,都萃聚了深厚的中国传统人生哲学内涵,是值得认真体会和践行的。方先生的教诲,可以说就浓缩在“平实”二字之中。
平实二字,看似平淡,但越回味越感到意味深长。
在方先生的教育思想中,平实是做人、做学问和写文章共同适用的一个统一的标准,这个标准既是“切近”的,同时也是可以由此“致远”的。他反复强调:“做人、做学问和写文章,能做到‘平实’二字就不错了。”(Ⅴ441、Ⅴ411)可见,平实,看似简单,其实不易,是学风、文风在人格上的统一。他说:“我从一些前辈的学风和文风中常能感受到‘平实’二字,平实不是平庸,从平实中能看到他们高尚的人格和深邃的思想。这可能是一条切近而致远的成才道路。”(Ⅴ441)又说:“平实不是平庸,它并不抹杀创造性,创造性的成果也要以平常之心实事求是地表现出来。”(Ⅴ411)平实,不是平庸,那么是什么呢?或许可以先将平、实二字分开来理解。
平,有很多意思,平常、平和、平正,是主要的意思。平常,不刻意追新求异,保持一种朴素、平凡、寻常、大众化、平民化的状态。方先生参观其父母的恩师及证婚人夏丏尊先生工作过的春晖中学时,在夏先生的故居“平屋”待了很长时间。方先生这样理解“平屋”的寓意:“取名‘平屋’,不仅因为它是平房,而且寓有平凡、平淡、平实、平民住屋之意。在夏先生看来,‘高山不如平地大,平的东西却有大的涵义。或者可以竟说平的就是大的。人生不单因少数的英雄圣贤而表现,实因了蚩蚩平凡的民众而表现的。啊!平凡的伟大啊。’(夏丏尊:《读书与冥想》)一个‘平’字集中体现了夏先生的平民人格和他对宇宙、社会、人生的看法。”(Ⅴ138)这也可以作为方先生的平实二字教中,“平”字的一种注释。
平和,是心平气和,是平静而温和。方先生强调遇事“要以平和的心态实事求是地来看待”,他在向博士生提到如何对待评选全国百篇优秀博士论文时说到,“有的参评论文的作者已经是教授,要求比他小20岁的青年博士生也达到同样水平显然是不实际的。所以我鼓励你们力争上游的精神,但并不以‘争上百篇’作为一般要求。写出一篇真正合格的博士论文已不容易,只要努力了,学业上有明显的成长进步我就很高兴。”(Ⅴ406)充分了解情况,积极从事,但是不勉强,不做过分的要求。方先生在《贺李锦全教授八十大寿》一文中,特别提到“李老师的渊博学识、深刻的洞察力和为人处事的平和心态”(Ⅴ144)。这种平和的心态是以渊博的学识和深刻的洞察力为基础的。
平正,是公平正确、是平衡正直。方先生在回顾自己的现代新儒学研究时谈到研究态度,说到“一分为二的分析和评论,既不盲目崇扬,也不抹杀它的贡献和历史地位”,这就是坚持了一种“客观、理性、平正的研究态度”(Ⅴ436)。平,本身就有正、直的意思在。《礼记·射义》中说:“内志正,外体直,然后持弓矢审固。持弓矢审固,然后可以言‘中’。此可以观德行矣。”又说:“心平体正,持弓矢审固。持弓矢审固则射中矣。”为了射中正鹄,需要“反求诸其身”,需要志正心平、身体直正。这里,所射的目标是既定的,如果以写文章做比方,方先生在谈博士论文的写作时说:“论文选题确定后,就要集中精力去做研究,搜集阅读与本课题相关的全部原始资料,以及别人研究这个问题的第二手资料,要尽可能做到‘竭泽而渔’,才不至于发生你的研究结论别人早已说过的尴尬情况。论文的观点和思路就是在阅读和研究中逐渐形成的。”(Ⅴ405)要做到平正,不仅需要对原典和先行研究进行“竭泽而渔”式的广泛的调查研究,而且要在对研究对象做到充分的“同情地了解”、做到“与立说之古人,处于同一境界”(Ⅶ306)的基础上,把问题化成“自己的问题。这样的研究对他来说才能真正‘有所得’,并形成自己的特色。”(Ⅵ168)这样的学问,才可以称得上是“为己之学”,而不是停留在“口耳之学”的层次上。
对“实”字的理解,方先生在论实学的文章中最有代表性。他说:“实学之实是‘真实’‘笃实’之实,它不是一个对象性的东西。实学主要是一种学风,一种学术精神,一种‘为学之方’,一种治学态度。”这种学风和精神,也就是“实事求是、崇实黜虚、经世致用、学贵力行的学风和学术精神”,从认识论而言,就是“一条从实事到实知、到实行、到实功的认识路线,又以实功、实效检验是否真知、实知。”方先生肯定实学是中国哲学与文化中的优良传统,强调“实事求是不仅是中国哲学的精神,而且是整个中国学术、中国文化的精神” (Ⅴ262)。实事、实功、实效都是这个“实”字落在对象物或行为及其影响上的表现,这个实字如果落在心志上,结成一种人格的风貌,便是诚实、朴实。方先生在谈及博士论文的写作时,说到:“博士论文必须是诚实的创造性劳动的成果,绝不允许投机取巧的抄袭行为,同学们在学习阶段一定要树立良好的学风。” (Ⅴ327)在我的印象中,方先生更喜欢用“朴实”这个词。在一次访谈中,他说道:“我们都是普通人,而不是什么‘天才’,做人做学问都要通过自己扎扎实实的努力,能够做到‘平实’二字就很不错了。不用说我们,就是中国哲学界的大家,像前辈冯友兰先生、张岱年先生,他们写的文章都朴实无华,用大家都能懂的语言,讲出深刻的哲学道理来。故作艰深的文风往往是为了文饰其浅陋。我们不能把哲学搞成‘玄学’,文风也是学风和人格的表现。”(Ⅴ513-514)他在缅怀自己的恩师石峻先生时特别讲述了石先生的“质朴”风格,希望“以他为榜样,做一个朴实真率的人和做朴实求真的学问。”(Ⅴ219)
实的意思,也可以从两方面去理解。一方面,是落实、充实,属于工夫论;一方面,是工夫所呈现的结果、状态,属于境界论。方先生说,“认识、认同是‘知’的问题,贯彻落实是‘行’的问题。古人说:‘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知之深则行之笃。’都是强调知与行的统一。”又说:“没有深刻的认识是很难自觉地去贯彻落实的。‘知而不行,只是未知。’所以关键在于落实,在于行。” (Ⅴ391-392)只有真正落实了,气象才能饱满,基础才能坚实。
平,是“致广大而尽精微”,是坐看云壑平,一览众山小;平,不是一潭死水式的平静,而是激流涌动,勇立潮头,百川归海。做人、做学问、学文章,就是要修炼能够承载这种“平”的胸怀,使得这种“平”能够落到实处。平实,就是“以他平他”、就是“和实生物”。这样,方先生所说的“平实不是为人、治学、著文的刻意追求,而是自然而然、贵在自得的一种化境(‘化理论为方法,化理论为德性’)。能做到这样,离中国哲学精神大概也不远了。” (Ⅶ296)这句话的意思,也就好理解了。方先生认为在当代中国哲学家中,“张岱年先生为人、治学、撰文的风格,最适合用‘平实’二字来概括。”(同上)
中国历史上也不乏关于“平实”的论述。翻阅《朱子语类》,就能常常感受到朱熹相关的论述。他一方面劝学者“低心向平实处下工夫”(卷二十七·论语九·里仁篇下),同时也强调“平实中其义自深远”(卷六十一·孟子十一·尽心下)。视《大学》为“圣学之渊源、治道之根本”(《大学衍义序》),著有《大学衍义》的真德秀,在“问大学只说格物不说穷理”的问答条中说:“器者有形之物也,道者无形之理也。明道先生曰:道即器,器即道,两者未尝相离。盖天下之物,有形有象者,皆器也。其理便在其中。”最后强调:“若舍器而求理,未有不蹈于空虚之见,非吾儒之实学也。所以大学教人以格物致知,盖即物而理在焉。庶几学者有着实用功之地,不至驰心于虚无之境也。”(《西山先生真文忠公文集》第三十卷)故而,他在《题李立父高远楼》中留下了“烛理要高明,履道贵平实”(《西山先生真文忠公文集》第一卷)的诗句。方先生继承了中国传统哲学的精华,同样主张“做中国的学问,不能只是做文字考证的功夫,或者只是把它当作一个知识对象去考察。而是要有内在的心性修养和体验,通过修为实践来感悟其生命智慧,提高精神境界。对于中国哲学来说,功夫与境界是统一的。”(Ⅴ251)方先生的学问和为人,也充分体现了他自己所强调的“平实”二字。
“平实”二字教,是方先生留给我们的宝贵精神财富。为此,敬赋《方克立先生四周年祭》以志所怀:
花落余香集凤梢,缁帷渔父守衡茅。
八千春色何人绍,平实方门二字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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