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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春犹待发华滋
来源: 《新华每日电讯》2024年7月12日10版发稿时间:2024-08-29 16:51

  叶嘉莹百周岁庆生,保姆、学生、诗友敬话迦陵

  □二〇二四年一月拍摄的叶嘉莹先生。郝远征摄

  新华每日电讯记者 姜锦铭 雷琨 王京雪

  7月6日,农历六月初一,一位经历沧桑用毕生心血传播诗词并以“自己的生活来实践自己的诗篇的”老人迎来了百岁寿辰。不同行业,不同年龄层,甚至不同国度的诗词爱好者纷纷为她送上祝福。她,就是被誉为“穿裙子的士”——叶嘉莹先生。

  100年前,叶嘉莹出生于北京一家书香门第,时间正好是农历六月初一,六月为荷月,因此得小名为荷。也正因此,她一生都与荷花结缘。她在16岁写下《咏莲》诗:“植本出蓬瀛,淤泥不染清。”64岁时写下《瑶华》“犹存华盖”,八旬之后写的则是“莲实有心应不死”。

  “一世多艰,寸心如水,也曾局囿深杯里。”先生何其不幸:年少丧母、战乱流离、婚遇不淑、无家可归、中年丧女。

  “书生报国成何计,难忘诗骚李杜魂。”先生何其有幸:幼年得家传、年少遇良师、学问贯中西、唱和有鸿儒、桃李满天下。

莲实有心应不死

  “先生,咱吃完就有劲儿,咱还得讲课去,还讲《向晚二首》去!”临近农历六月初一,叶嘉莹百岁生日前夕,保姆王巧顺总这样“哄”老太太好好吃饭。

  “漫向天涯悲老大,余生何地惜余阴。”去年10月15日,叶嘉莹现身“中华诗教国际学术研讨会”现场,作为南开大学中华诗教与古典文化研究所的创建者,她坐在轮椅上,举起话筒,娓娓讲述自己40多年前,从加拿大回国执教前夕写就的《向晚二首》。“我当时远在温哥华,离开祖国多少年了,我突然在遥远的天涯,悲哀地感叹我已经衰老了,那剩余的生命我应该到哪个地方?我说我要回国来……”老人说这番话的时候,台下坐满了几代中华古典诗词的传承者,他们来自五湖四海、各行各业,其中不乏年轻的面孔。那一天,已99岁高龄的叶嘉莹却不再“悲老大”,她说:“我很高兴。”

  7月6日,恰值小暑,也是叶嘉莹农历百岁寿辰,南开大学在迦陵学舍举办“诗话人生”抖音线上直播活动,3个多小时吸引了281万人在线观看。王巧顺一直陪在叶嘉莹身边,去年的活动,就是她和叶先生的弟子一起,用轮椅把老人推到了台上。这一次,听叶嘉莹天天念叨着生日那天要选两首诗来讲,她明白“先生还是特别想去现场”。

  对于期颐之年的老人来说,时间带来的变化是显著的。去年,“叶嘉莹讲先秦至中唐诗”系列的审校工作由叶嘉莹的学生张海涛、于家慧协助进行。于家慧记得:“有一次先生见我们到来很高兴,一起聊了几句。我们在南开大学读书那些年经常亲炙先生讲席。”说起往事,照顾先生起居的王巧顺感慨道:“海涛和家慧跟先生真是有缘。”叶嘉莹笑呵呵地说:“那当然,我们之间是千年以上的因缘——今天见面不就是因为杜甫么?”那天送去的文稿讲的是杜甫诗。

  “原先谁要送稿子来给先生审,都是打成小二号字,后来得打成二号,她才能看见。有时候我就给她念,她乐意审这个稿。”王巧顺今年73岁,给叶嘉莹做了7年保姆,“再往前那些年,是我姐姐陪着先生”。姐妹俩接力陪伴,如今,王巧顺的女儿也加入进来“值夜班”,她们早和叶先生处成了一家人。

  于家慧参与讲词系列的审校工作以后,感觉叶先生精力比去年差了些,担心审阅文稿的工作会让她太过劳累。南开大学中华古典文学研究所副所长张静则说,还是送吧,先生有时精力不济,可能未必会像去年那样及时反馈,但她知道我们在做这件事,知道她讲诗词的文字会被更多人看到,会开心的。

  于是每隔两三周,于家慧便拿着打印好的稿子请叶嘉莹审阅。“我能看出她还是很开心的。有一次她还用保姆的手机给我发来两段语音,谈了对文稿的一些意见。”

  王巧顺还记得,从前住在南开西南村的家里,叶先生每天早晚要准时打开电视看新闻,“先生不在意那些‘东家长西家短’的事,但是国家大事必须得关注。”除了新闻,叶嘉莹也喜欢看电影。还在加拿大的时候,哪里办电影节,她就自己开车过去看,能连看好几场,一看看一天。后来回到国内,有最新的佳作上映,只要身体条件允许,她还会贡献一张电影票。2019年,讲述叶嘉莹诗词人生的纪录片《掬水月在手》在正式公映前推出了导演剪辑版。“先生是在电影院看的,那应该就是她最近一次到电影院了。”叶嘉莹的博士生、研究助理闫晓铮说,即便后来腿脚不那么方便了,听说哪部电影拍得好,“先生也会让我们帮着找来在家看”。

  当然,绝大部分时间要留给她传承中华诗教的事业。直到九十多岁,叶嘉莹还延续着年轻时熬夜工作的习惯;用王巧顺的话说,“没有两点都不睡,她且在那儿敲电脑呢。”叶嘉莹很少用智能手机,单凭电脑和一封封电邮,她不只帮弟子友人审校各种稿件或论文,处理研究所的一些事务,也为那些真心有志于诗词传承的创作者评改作品、指导吟诵,甚至向那些遇到人生困惑的求助者施以援手……

  叶嘉莹有位身在加拿大的华人朋友,因为晚年突遭变故患上抑郁症。“她特别喜欢诗词,先生就让她写诗,把心里的感受写出来,还告诉她‘你写完以后,我给你看、我给你改’。”叶嘉莹坚信“使穷贱易安,幽居靡闷,莫尚于诗矣”,常说“读诗能使人心灵不死”,这一次她开出的药方,真的帮那位朋友走出了心底的阴霾。“抑郁症不是小事,先生这是用诗词救人一命啊!”提起这件事,王巧顺很感慨。

  那些叶嘉莹回复的邮件,改过的诗词和文稿,后来变成了一颗颗兴发感动、萌生诗心的种子。去年,在“诗教润乡土”全国演讲比赛的视频致辞中,她说,诗歌能够让人心不死,诗歌是启发人与人之间,人与万物之间的一种关怀。

  今年的“诗话人生”线上直播和更早之前的“诗不远人话迦陵”短视频征集,都有当初的“邮件发件人”出现在镜头前,讲述他们因为叶嘉莹这个名字,与诗词结缘,继而把更多人“接到诗里来”的故事。

剩将余世付吟哦

  叶嘉莹曾回忆:“旧时家里古典诗词的氛围确实对我产生了极深的影响,我的知识生命和感情生命都是在这里孕育的。”父亲叶廷元教她认字,伯父叶廷义教她吟诗。叶嘉莹开蒙读的是《论语》《唐诗三百首》。

  1941年,叶嘉莹开启了在辅仁大学四年的大学生活。第二年,学者顾随教授唐宋诗课程。这是一位主张“一种学问,总要和人之生命、生活发生关系”的学者。北京大学教授陈平原曾说,顾随绝对是中国教育史上一枝奇葩,就因为他教出了一个学生叫叶嘉莹。他是述而不作、不立文字的这样一种人。

  “自上过先生之课以后,恍如一只被困在暗室之内的飞蝇蓦见门窗之开启,始脱然得睹明朗之天光,辨万物之形态。”叶嘉莹曾回忆,“先生一向都主张修辞当以立诚为本,以为不诚则无物。”

  顾随则将叶嘉莹视为传法弟子,他给叶嘉莹写信:“年来足下听不佞讲文最勤,所得亦最多,然不佞却并不希望足下能为苦水传法弟子而已。假使苦水有法可传,则截至今日,凡所有法,足下已尽得之。”他还鼓励叶嘉莹要走出去:“不佞之望于足下者,在于不佞法外,别有开发,能自建树,成为南岳下之马祖;而不愿足下成为孔门之曾参也。”

  这封信放大装裱后现在仍被挂在叶嘉莹的书房内。

  禅宗经典《五灯会元》则如是说:“见与师齐,减师半德;见过于师,方堪传授。”

  世人都认为叶嘉莹是诗词大家,可她自己却谦虚说“我只不过是一直以诚实和认真的态度,在古典诗歌的教研道路上不断辛勤工作着的一个诗词爱好者而已”,“我对诗词的爱好与体悟,可以说全是出于自己生命中的一种本能”。

  除了顾随,对于叶嘉莹诗歌理论建树产生绝大影响的无疑是王国维。1956年,她即开始撰写《说静安词〈浣溪沙〉一首》,她认为是自己“第一篇严格意义上关于诗词的评赏的文章”。而她写文章遵循的是“不得于心者,固不能笔之于手”。

  1970年暑期叶嘉莹到哈佛后,即开始对静安先生之研究。她曾回忆:夜晚,整个图书馆中已空无一人,当她从两侧列满书架的黑暗的长长的通路上走过时,有时竟会有一种静安先生的精魂似乎就徘徊在附近的感觉。“我的转变也正是从这一年逐渐开始的。”

  “兴发感动”是叶嘉莹在诗歌解读上的理论概括。她认为,中国诗歌之传统,实在以其中所蕴含的兴发感动之生命为主要之质素。而这种感发生命的质素,则与世人的心性、品格、学养、经历,都有着密切的关系。

  晚年,叶嘉莹倾注心血的一项工作是传授吟诵诗词。她说中国的吟诗,一定不能谱成一个调子,一定不能有死板的音节,一定要有绝对的自由。“因为你每次读一首诗词都可以有不同的感受,而且不同的人读这首词也可以有不同的感受,吟诵的时候一定要把你自己对这首词的体会和情意用你自己的声音表现出来。”

  剩将余世付吟哦,遥天如有蓝鲸在。叶嘉莹说她要留下这一点海上的遗音,现在的人都不接受也没关系,也许将来有一个人,会听到会感动,她也会满足。

  从北京到上海、到南京、到台湾、到美国、到加拿大……几十年颠沛流离,叶嘉莹始终将顾随授业的8大本听课笔记随身携带,并珍视为万不可弄丢的“宇宙之唯一”。她曾说:“我平生最骄傲的事,是帮助整理出版了《顾随文集》和《驼庵诗话》。”1997年秋,叶嘉莹还捐出一半退休金在南开大学设立“叶氏驼庵奖学金”。

弱德持身往不回

  叶嘉莹不负恩师的期望,除了诗歌,她在词的认知上也有自己的独见。

  “一个真正的伟大的好的词人,不只是他有博大深厚的胸襟、感情、怀抱,而且他有敏锐感受的能力。还不只是敏锐的对于景物感情的感受的能力,是敏锐的对于文字的感受的能力。”叶嘉莹认为,从古以来,凡是写得最好的词,都是有一段难以言说的感情和悲哀。它所写的那种委曲婉转,这是词的特美,难以言说的美。

  在王国维词论“要眇宜修”基础上,叶嘉莹提出了“弱德之美”这个概念,这既是指代诗词之美,也是她身世和操持的写照。

  她认为清朝词人朱彝尊的《静志居琴趣》写得非常美:“德有很多种,有健者之德,有弱者之德——这是我假想的一个名词。它有一种持守,有一种道德,而这个道德是在被压抑之中的,不能够表达出来的,所以我说这种美是一种‘弱德之美’。我把它翻译成英文The Beauty of Passive Virtue,这是我的新名词。”

  无论在哪里,只要站在课堂上,叶嘉莹总是侃侃而谈,但王国维《人间词话》里的一句话,她还是有顾虑不想讲,那就是“天以百凶成就一词人”。但每次遭逢困苦,叶嘉莹也总能想到恩师顾随的一句话:人在生活的旅途中,要有一种强毅的担荷精神,才能不被生活的风浪所击倒。

  陶渊明有诗云:“敝庐何必广,取足蔽床席。”叶嘉莹回忆,早年在台湾有段时间,她不仅没有一间可以栖身的“敝庐”,甚至连一张可以安眠的“床席”都没有。

  纪录片电影《掬水月在手》将叶嘉莹的人生用一种静美、禅意的方式表现出来,打动过很多人。“一开始,看个寂寞,看个冰冷,到后来提升了温度。原来,掬水月在手的内涵,就是弱德之美。”浙江人文经济研究院顾问郑宇民曾经组织浙商集体观看。

  1960年在台湾,叶嘉莹开始撰写《杜甫〈秋兴八首〉集说》,写研究文章的思路从“为己的欣赏”转向“为人的对传承的关怀”,并转到对文学理论的探讨。

  叶嘉莹还引入诠释学、符号学、接受美学等西方理论研究中国古典诗词,但她认为前提是“要对中国自己的东西有相当了解”,而且认为“理论”只是一种捕鱼的“筌”,不要忘了读诗的目的是要得“鱼”。

  1979年,叶嘉莹实现了她用母语给中国学生讲课的梦想。之后的三十多年,跨洋奔波,每年在中国和加拿大讲课,她除了将中外文艺理论融会贯通,还关注当时国内的“当代文学”,并将它们和古诗词的讲授联系起来。

  听过叶嘉莹讲课的人都知道“跑野马”是叶先生讲课的特色。她说,别人讲诗是注重知识、背景,而自己是对于文字里面所传达的生命比较重视。“我真的觉得,什么东西你一写下来,到时候一念,它就没有一个再成长的过程了。我在讲的时候,我不写出来,虽然这些东西以前也讲过,可是到时候它还是在现场新鲜地捧出来的,我当时也在感动之中,所以才能带领同学们有所感动。”

  席慕蓉说,叶嘉莹用生命践行了她在词学中的创见——“弱德之美”。而纪录片《掬水月在手》导演陈传兴则认为,她是以“弱德之美”,以风中芦苇而不是一棵大树的态度去面对暴风雨,“即使有再大的强风暴雨,风雨之后依然存在”。

  “弱德之美不是说你软弱就是美,而是你要坚强地持守自己,严格要求自己,自己把自己持守住了。无论多么艰难困苦,我都尽到了我的力量、尽到了我的责任。”叶嘉莹说,“你是弱德,你不是弱者。”

  “先生对传承诗词这个事儿就是入了迷了,她诗里不也写了吗,她是‘人生易老梦偏痴’。”王巧顺觉得“莲实有心应不死,人生易老梦偏痴。千春犹待发华滋”,最能概括叶先生的执着追求。而她自己最喜欢的一句“叶诗”是“一握临歧恩怨泯,海天明月净尘埃”,因为“先生这一辈子太不容易了,经历了很多坎坎坷坷,吃了很多苦,可是她这个人特别坚强、特别大度,除了传承诗词,她都能放下,才有今天的成就”。

  叶嘉莹还经常讲的一句话是:“以无生之觉悟为有生之事业,以悲观之体验过乐观之生活。”这句话和“迦陵学舍”月亮门上的一副对联的意思可以互相补充:“入世已拼愁似海,逃禅不借隐为名。”

先具民胞物与之同心,方有多情锐感之诗心

  自2022年底以来,电视、电影、电脑、电邮都逐渐淡出了叶嘉莹的生活,她心里能装下的,只有诗词和诗教。叶嘉莹最期待的时刻,就是有学生来送诗词讲稿,“我一说‘送稿子来了!’她就倍儿高兴。”除了审稿,日常的“娱乐项目”还有吟诵。

  这些年,叶嘉莹的一日三餐都是王巧顺来准备,她总结了规律,“先生不怎么爱吃肉,爱吃豆儿,是豆儿她都爱吃。”还在家里住的时候,每年赶着新鲜蚕豆一下来,王巧顺都跑去市场“一买买好多,配点儿胡萝卜炒炒,先生就爱吃”。到了夏天,叶嘉莹喜欢吃苦瓜,王巧顺细心,把苦涩的瓜瓤瓜筋都去干净了,清清爽爽留外面一层皮,搭着肉丝炒上一盘。

  叶嘉莹的饭量小了,王巧顺的厨艺少了用武之地,她心疼先生营养不够,就想别的法子——临吃饭前,给叶先生准备些“电子榨菜”。王巧顺连怎么添加微信好友都不会,却学会了用手机精准地搜索叶嘉莹在各地讲学的视频。“网上有好多了,我就让先生边听边吃。”有时兴起,叶嘉莹会给王巧顺提起往事,提起自己年轻时是怎么一天跑遍三个大学一个电台讲诗词的,说完又好脾气地跟她开玩笑,“好汉不提当年勇啊”。可王巧顺能看出来,听到诗词,叶嘉莹还是高兴,像孩子一样,精神头更足,饭都吃得更好些,她觉得这就是叶先生常说的“诗人不失赤子之心”。

  一句“诗人不失赤子之心”,也牵起了叶嘉莹与中国工程院院士、清华大学机械工程系教授王玉明之间的师生缘分。这位83岁的院士诗人,日程排得很满。7月6日,他推掉了其他活动,专程赶来给老师祝寿。

  为什么不录一段视频发过来,一定要跑这一趟?

  “叶先生一百周岁的生日,我是非常在意的,必须要来参加的。”王玉明是吉林人,说话时自带一股亲切热络,没有想象中大科学家的“高冷”,随和得好像邻家爷爷。整个采访过程中,这是他语气最严肃的回答,把“非常在意、必须要来”八个字咬得格外重些。

  王玉明每逢有新作,就通过电邮发给叶嘉莹,“先生有时点评,有时指正”。她看得很细,从不敷衍:一个字用得妙也不忘称赞,一个标点用错了,也认真地圈出来。对这些修改意见,王玉明珍而重之。

  对于作诗作词,叶嘉莹讲过,诗歌之主要作用是在于使人感动,所以写诗之人便首先须要有推己及人与推己及物之心。这和她老师顾随的观点一脉相承:“先具有民胞物与之同心,然后方能具有多情锐感之诗心。”

  2011年11月9日,叶嘉莹在清华大学经管学院作讲座,王玉明到了现场,发现前排听众还有杨振宁。“第二天,杨振宁先生邀请叶先生到清华共进晚餐,叶先生问我愿不愿意陪她一起去,我当然愿意啊!”那天,看着科学与文化领域的“双星”聚首,王玉明很有感触,还写了一首诗。

  李天喜也是用视频的形式为叶嘉莹庆生的。这位来自甘肃省平凉市灵台县东关小学的语文老师一度觉得,自己和学生们离叶嘉莹很远,离南开迦陵学舍很远。那种远,不只是地理意义上的。“灵台县是个偏僻的西部小县,我教的就是一所很普通的乡村小学。”

  这位80后老师有21年的教龄,却坦言自己没有读过全日制大学,没有在课堂上听过任何一位大学教授讲专业诗词课,“我班上的孩子们,对大城市里的高校,对中华经典古诗词,概念也很模糊了”。他没有想到,有一天,他会以优秀古典诗词讲解者的身份,和他一直崇敬的叶嘉莹先生“同台发言”。

  把距离拉近的,是“迦陵杯·诗教中国”诗词讲解大赛(简称“迦陵杯”)。这项由教育部、国家语委主办,南开大学承办,以叶嘉莹别号命名的赛事,面向大中小学教师、大学生、留学生与教育者敞开大门。7月6日,叶嘉莹在百岁生日当天宣布“学习强国”学习平台与南开大学举办的“‘迦陵杯’中华诗教大会”古典诗词讲解短视频征集活动正式启动。

  对诗词与教育心怀热忱的李天喜参加了不止一次“迦陵杯”。他还记得2020年第二届“迦陵杯”,他选讲了宋代诗人叶绍翁的《游园不值》,可能是太注重宋诗的“理趣”,太过“就诗论诗”,那一次他没能进入决赛。2021年,看完纪录片《掬水月在手》,李天喜被叶嘉莹的诗词人生打动,决定“再战迦陵杯”。片子给他的启发很大,他一下子意识到透过诗词本身去解读诗词,用画面和故事去展示诗词的意蕴,让孩子们真正被打动。

  只有身经忧患,才能对词有很深的理解。1988年,叶嘉莹曾对历史学家、文学家缪钺说,“吾生平作词,风格三变。最初学唐五代宋初小令;以后伤时感事之作又尝受苏、辛影响;近数年中,研读清真(周邦彦)、白石(姜夔)、梦窗(吴文英)、碧山(王沂孙)诸家词,深有体会,于是所作亦趋于沉郁幽隐,似有近于南宋者矣。 ”

还将初曙拟微阳

  叶嘉莹常称自己“其他什么都不会,只是个当老师的”,可她的课深受海内外不同年龄层的欢迎。有人说“是因为声音声调”,有人说“是因为先生学养深厚,见多识广”,还有人说“因为她自身的坎坷流离,所以才更能将心比心,精准诠释”。

  叶嘉莹自己说:“诗词的研读并不是我追求的目标,而是支持我走过忧患的一种力量。”她在课堂上常常讲,真正伟大的诗人是用自己的生命来写作自己的诗篇的,是用自己的生活来实践自己的诗篇的。

  57岁的陈涌海是带着吉他走进迦陵学舍的。比起中科院半导体所半导体材料科学重点实验室主任,陈涌海更为人熟知的身份是“摇滚博导”——留着颇具古风的发型,一阵潇洒的扫弦,用粗犷的嗓音唱起《将进酒》,一句“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出口,有网友半开玩笑地评论“我以为李白活了”。

  那天在活动现场,陈涌海唱了两首诗词:除了《将进酒》,还有李商隐的《锦瑟》。正式演出前,闫晓铮负责和陈涌海对接诗词篇目,这位科学家准备得很认真,把自己演唱过、相对熟悉的曲目拉出单子发了过来。“除了这两首,我记得还有《行行重行行》和几首乐府诗。”闫晓铮回忆,他们根据活动的主题和氛围,很快商定了曲目,“《锦瑟》是格律比较规整的近体诗,还有叶先生的读诵音频可以配合播放;《将进酒》是散体诗,诗句比较参差,篇幅更长。”他们都觉得考虑到表演的时长和丰富性,演唱这两首曲目是比较合适的。

  西湖大学校长施一公对“书生报国成何计,难忘诗骚李杜魂”这句诗情有独钟。在为叶嘉莹录制的视频里,他动情地说:“用一生的时间来传播诗词,把前人的精神财富传给后人。这是您报国的方式。现在我和一大批同道正在全力以赴创办西湖大学这样一所为国家科技自立自强而设立的新型大学。我们在这所新型大学里也特别注重中国传统文化、古典文学的熏陶,我想这也是另一种‘书生报国’。”

  以“迦陵杯”为起点,李天喜在传承中华诗教的路上走得更远。去年12月,他到四川大学参加《中国诗词大会》的赛区选拔,在川大的文创用品店,他买了厚厚一叠明信片,打算背回学校,送给班上的学生们留念。空白卡片不够分量,李天喜开始“搞创作”。他早就策划好了,要为班上56个学生每人写下一首诗——律诗绝句不限、平仄不拘,但要把孩子们的名字和自己对他们的祝福与期待藏进诗句里。

  2016年,叶嘉莹写过这样一首诗:“天行常健老何妨,花落为泥土亦香。感激故人相勉意,还将初曙拟微阳。”于家慧说,李商隐《燕台》诗有“醉起微阳若初曙”之句,说醉酒醒来后意识不清,错把夕阳当成了朝阳。这是叶先生很清醒地“还将初曙拟微阳”,把夕阳当成了朝阳去努力。“在协助先生审校文稿的这段日子里,先生这种‘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的可贵修养带给我极大的感动与鼓励。”

  叶嘉莹一直特别重视儿童的古诗教育,花了很多时间和精力,录过很多课,做过讲座,写过相关的书。她的学生毕业后有的去大学、有的去中小学教书,她更欣慰去中小学教书的学生,她的观点是学诗词还是要从小学起。

  每次于家慧给叶嘉莹先生送诗稿,只要精神好,见了面,叶嘉莹总要问上一句:“冬冬怎么样啊?有没有教冬冬背诗啊?”冬冬是于佳慧的孩子,今年4岁半。

  7月6日,为免老人奔波,没有安排叶先生到活动现场讲授诗词。她提前拍了一段视频,向所有到场或线上的朋友们问好。这一次,叶嘉莹讲了她写的一首绝句,“不向人间怨不平,相期浴火凤凰生。柔蚕老去应无憾,要见天孙织锦成。”在满屏的生日快乐中,她回祝所有为接续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不懈织锦的后来者,“学习诗词快乐”!

  有人曾问她,人生来到晚年,您惧怕过衰老和死吗?

  “没有,我是行于所当行,止于不可不止。”她说,“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知我者其天乎。”

  花开莲现,花落莲成。莲花会凋零,但有一颗莲子会留下来,那就是叶嘉莹先生念兹在兹的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种子。

 (参与采写:张以馨 闫一诺)

编辑:韦承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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