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杨应时
孙伯翔先生是我在天津南开大学上大二时拜的校外书法启蒙老师,也是最早激发我由一名英语语言文学专业学生踏上艺术之路的人生导师。32年前,由学生社团“南开书画苑”时任苑长孙学堂师兄带领,我初次登门,向先生拜师。那时的他,五十七八岁,体态壮硕,气宇不凡,但已谢顶,俨然老者。我则二十刚出头,青涩无知,冒冒失失,称呼他为“孙老”,此后就一直未曾改口。当我得知敬爱的孙老仙逝噩耗的那一刻,愕然不知所措:就在几个月前我们师门才在天津参加了他的九十书画展开幕和寿宴庆典啊!斯人已逝,回想起老师当年嘱我临池不懈的谆谆教诲,反省自己南开毕业后这么多年在书法学习上荒疏无成,心中唯有无限的愧疚、感伤与怅惘。孙老火化出殡、举行送别仪式的日子,我因公务在身无法赴津。谨以这篇小文,回忆当年在南开因书法而与先生结缘的若干往事,算是为恩师送上最后一程。
当今,孙伯翔先生作为书坛耆宿,其大名在业界可谓响亮,在天津的地位更是罕有其匹。但五十多岁时,他在社会上的知名度还不算高。至少在当时的天津书坛,王学仲、孙其峰、李鹤年、龚望等老前辈的名气都在其上,孙伯翔先生属于创作面貌正处于成熟上升期的壮年书家,尚未进入晚年心手相应的清凉之境。一方面,他深耕传统,特别是在魏碑、汉隶、行书研习上用功甚勤,在学书历程中追求“稳、正、重、动”;另一方面,他也不断在碑派书法的用笔、线条、结构等方面进行别具新意的尝试和探索,在碑帖结合的路子上大胆突破。或许是受其业师王学仲、孙其峰二位老教授的影响,他在深研书法的同时也涉猎画法,融书、画笔法于一炉。在多年的书法研习实践中,孙老逐渐形成自己拙朴刚健与温润灵动兼具的独特书风。难得的是,以传统功底深厚著称的他,对当时包括“现代书法”在内的各种实验探索之举也持开放包容态度。
孙老为人率真豪爽,且有浓浓的教育教学情怀。他很乐意跟喜爱书法的年轻人交往,也很乐于提携后进。孙老出身寒微,经历坎坷,初中学历,靠自学逆袭成才,本身并不在教育界从业,但他在社会上培养的学生很多,可以说是“桃李满天下”,不少是从全国各地前来拜师学习的书法家和书法爱好者,也包括像我这样完全非专业、几乎零基础的天津高校普通大学生。令我感动的是,孙老对我们这些弟子一视同仁,因材施教,倾注大量心血,但他并不收取分文课酬,纯粹义务付出,这在今天可能会让很多人觉得难以置信。
1993年12月12日,“南开书画苑”部分骨干同学在南开大学图书馆“南开北大清华书画联展”展览现场合影留念(左三为杨应时,展名“南开北大清华书画联展”为王学仲先生所题)
在南开读书期间,我经常利用课余时间到孙老家里请教学习。记得有一年冬天的某个周末,一大早我就踏着厚厚的积雪,带着临习的作业从学校宿舍步行前往校园附近风湖里那栋老旧居民楼一层的孙老家中求教,在门口雪地站立片刻再轻轻叩门,直至听到师母开门时那声浓郁天津口音的“杨子来了”。立雪孙门的感受,至今回味仍觉得十分美好。那几年,在孙老的指导下,我先后临习过《张玄(黑女)墓志》《张猛龙碑》《郑文公碑》《始平公造像》等魏碑著名碑刻墓志。不少临习作业原稿我至今完好留存,上面有孙老用毛笔批改的痕迹和评语。孙老的课徒教学颇为生动,除了当面批改评点习作,也时常现身说法,挥毫示范。他书写前,往往首先右手横执着那杆山马毫长锋毛笔,用左手几根手指反复捏搓笔毫,在屋里踱步酝酿一番,再展纸濡墨落笔。一旦下笔,则咵嚓咵嚓,斩钉截铁,如大将临阵,横扫千军,势不可挡,直至大获全胜,鸣金收兵。现场观摩孙老挥毫书写是一种令人震撼的身心体验。他当年那句颇有几分霸悍的点拨之语,至今仍在我耳边回响:“站在宣纸面前,不能是你发抖,要让纸发抖!”
在跟随孙老学习书法的同时,我也更加热心校园社团活动的组织工作,并有幸继孙学堂师兄之后接任“南开书画苑”苑长。王学仲先生和孙伯翔先生这对前辈师徒对南开大学的学生书画社团活动都极为支持。当时挂在校园新开湖畔活动室门口那块大木牌子上刻的就是王学仲先生早先题写的“南开书苑”四个大字,魏碑行书,厚重潇洒大气。孙伯翔先生则为社团题写过“南大书法社”和“南开书画苑”两个后来更改的社名,前者略带隶意,后者则是天真烂漫的魏碑变体,可以看出其时他在书风上的创新求变。我主持“南开书画苑”工作的那几年,曾经组织过几次大型的师生书画展,在南开大学新图书馆展出。一次是以“南开魂”为主题的全校师生书画展。由我买了一张一两块钱的四尺宣纸,送到孙老家中求他题写展览主题。宣纸质量不高,拿去桌上铺开的时候哗啦哗啦作响,孙老笑道:“这纸糊窗户还可以!”但他也不介意,照写不误。一幅气势雄浑、神采飞扬的四尺整张魏碑榜书“南开魂”即刻挥就。可笑的是,当时我们这些穷学生,也没想到去把字好好装裱起来,而是直接用浆糊把孙老的书作粘在一块大木板上,作为展览海报在图书馆前矗立起来。展览结束后,这张原本可能传世的榜书佳作就被当作海报拆卸撕毁了。大四的时候,我又发起策划了南开、北大、清华三校纪念西南联大(抗战时由三校联合组建)的师生书画展,先后在南开大学图书馆和清华大学同方馆展出(北大作品因参加赴日本交流展临时撤出)。记得孙伯翔先生等天津书法名家作为“南开书画苑”顾问均有作品参展,并和南开大学、清华大学的领导老师一起出席了在南开的展览开幕式。(王学仲先生作为顾问未能出席,但抱病提前为我们题写了展览名称“南开北大清华书画联展”,并题词:“诗书画呈银色世界,大学生是金般年华。”)南开读书期间,孙老还引荐我在回乡时到湖南长沙向书法名家颜家龙老先生求教学习,鼓励我开阔眼界,转益多师。临近毕业,孙老对我关于中国书法未来的某些困惑疑问似乎感到难以解答,建议我到北京工作后有机会请教其他专家学者。无意之中,他的建议让我开始关注和探究“现代书法”、中国书法与当代艺术、中国书法的海外传播等诸多更广泛的课题,并逐渐介入这方面的国际国内展览策划、学术交流与传播推广。
1994年,孙伯翔先生书赠杨应时南开大学毕业留念对联
1994年南开毕业时,一个炎热的夏日,我前去向孙老道别,天上突然下起了大雨。孙老光着膀子,打开家里的折叠餐桌,铺上毡子纸张,在雨声中为我挥汗题写了这副对联:“两脚踏中西文化,一心读古今文章。”上联款识:“应时弟南开大学毕业留念。集林语堂句。”下联款识:“甲戌年盛夏浑汗于师魏斋。孙伯翔对雨书。”钤印二枚:“孙伯翔”“自有我在”。写完后我们发现“挥汗”错写成了“浑汗”,已经不好修改。孙老哈哈一笑:“浑汗也没错,浑身是汗。不改了!”
多年之后,我结束在海外的漂泊求学,回归祖国的文化家园,重拾蒙尘的笔墨纸砚,继续研习传统中国书法,进而反思自性自我。孙老当年题赠的这副对联,如今精美装框悬挂于我书房面窗的墙壁之上,让我时时回想三十年前的那个难忘的夏日,思念那位已悄然逝去的、可爱的老孙头。
(作者系南开大学1994届外文系本科校友、北京大学艺术学硕士、哈佛大学艺术教育硕士、哥伦比亚大学艺术与艺术教育博士,现为中国美术馆研究部主任、研究馆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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